2016
第九期
《傩面》不是一般的民俗小说，“常”之固守和“变”之瓦解已经不能概括作品的诸层面，在这条文脉上，从沈从文、汪曾祺到王润滋、李杭育再到肖江虹，恒久的极致手感的养护，所面对的是世风的粗糙度渐次变大，实情实景几乎已经框不住心神的奔突。于是《傩面》既珍视生命又溢出现世，让世道萌动着先人往生以及命将归处的活生生的灵迹，在有无“怕惧”、傩面还是脸壳子的选择中，安顺、深远而素容、决然地承担人间情义和信义的传续。带有工匠精神的小说，一定要有相称的语调和语感，他的《蛊镇》和《悬棺》就是；这部活气弥润的《傩面》，已经超出了这种要求，是人物语调、情境语感和叙述语韵臻于完美融合的小说范本。
二三十岁的年龄，正是活力和才情上涌之时。翻开《人民文学》历史，你会惊讶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北极村童话》出自不满二十二岁的王蒙、迟子建。跟他们相比，如今的青年作家发轫期整体上似乎延后了许多。文学向来不以年轻与否论英雄，然而，年轻出英才也是必然的常态。
本期的“青年小说展”，显现了年轻作家表达文心、世相、成长、奇幻等多方位上的多彩多元的艺术能力。我们为他们的创造而感佩，为他们的厚实而欣慰，为他们的才华而点赞，为他们的清新而欢悦，更为他们未来无尽的可能而心怀羡慕和热望。
——编 者
中篇
傩 面
——肖江虹
中篇
石 燕
——强 雯
中篇
天 蝎
——南飞雁
中篇
而阅读者不知所终
——李宏伟
短篇
无花果
——焦 冲
短篇
谎 言
——走 走
短篇
沉 香
——张 忌
短篇
坠 落
——伊格言
短篇
音乐教育
——沈诞琦
短篇
心 经
——徐 衎
短篇
青色蝉
——叶 迟
生活是天籁，我们需要凝神细听
郭 艳
“青年小说展”无疑是当下汉语文学创作的一个精彩横切面，体现了青年写作者对于小说技术和小说观念推陈出新的理解和运用。作为“第二生活”的小说，在文本、读者、作者与社会语境的四维时空想象中，重新建构了我们对于存在现在进行时态的认知。这批青年文本无一例外都写日常性经验，小说没有触碰战争、强权、饥荒、瘟疫等苦难，而是针对中国当代生活情境中的诸多现实，通过文学文本进行了颇具中国现代性特质的艺术审视。这些文本透过日常性平静的表象，摹写人心之彷徨、人情之荒凉和人性之荒谬，在精神的苦难镜像中寻求人性的救赎与情感的皈依。一如加缪所言：真正的救赎，并不是厮杀后的胜利，而是能在苦难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
11篇作品中有6篇涉及到死亡，对于青年作者来说，向死而生的写作不同于正面对于死亡的叙述。在对死亡的咂摸和体悟中，生及其苦难才呈现出姿态各异的魅性。《傩面》（肖江虹）叙述了蛊镇傩村最后一个傩面师之死。在傩面师孤独怅惘的心态中，肉身凡胎的人投射在充满巫性的各色面具中，落寞俗世生活的枯燥荒凉与巫风仪式中的激越亢奋互为镜像，凡人的一饮一食与神性通灵的幽冥游荡在悠远的傩戏中亦真亦幻。小说凸显出对于地域文化叙事多层面多维度的延伸与探究。村言乡语中的老人与年轻女性、神圣与污浊、淡定与戾气、死亡与往生……小说叙述张弛有度，在舒缓的节奏中葆有极大的张力。挽歌般的傩戏声中，文本从生死反观式微的宗教民俗对于现代个体人的浸润，纠缠在面具背后的是难以言说的神性、巫性与人性。《石燕》（强雯）叙述了一位古文物专家华绵被裹挟到商业利益纠葛中，最终不堪忍受而死。在不停闪回的叙事中，小说叙述了主人公因童年时代饱受战争创伤，从而形成孤僻、冷漠与沉寂的性格。文本是一个有着创伤性记忆的人面对生、死、爱、亲情乃至世道人心的幽暗独白。古文物专家落入墓尘的心境反衬出烈火烹油的功利主义人生方式的苟且与浮泛，同时主人公在遁世的消极情境中无法自拔。华绵对于文物近于虔诚的亲密情感让文本内蕴生发出直抵文化记忆原乡的怅惘。《无花果》（焦冲）开篇就是未亡人的独白，叙述了当下村镇青年的婚姻情感。在新旧交替最为复杂的村镇经验中，作者重新调整了青年人对于伦理、道德乃至人性的焦距：传统乡俗不能让果书仙遵从，同样超乎功利的道德或者母爱也未能让她动容。小镇的时代新人义无反顾投入现代性进步逻辑中，决然地走向充满“未来”的省城。依然是进城，从农民身份转换成为新城市居民的叙述模式，然而当下青年人更加决绝地抛弃一切传统、伦理、道德乃至人性的规约，理性而冷漠地走自己的路。《心经》（徐衎）第一句就提及王阿婆的猝死，是少年视角写老年心态。小说摹写了老人的寂寞、孤独和被世界遗忘的尴尬，在和女儿们的隔膜中，萃梅左突右冲的精神情感无处安放。《谎言》（走走）依然是写孤独、疾病与衰老，那种母女之间根深蒂固的隔膜像坚冰一样插入各自的胸膛，谎言中透露出母亲多少难言的过去和记忆？《坠落》（伊格言）是典型的意识流写法，在空难阴影中，通过一个特写般的婚礼场景，“我”回忆了童年往事与家族经历。
生活之流汹汹，人不过是时间河流中的过客。然而，人即便是过客，依然有着主人的心态。《天蝎》（南飞雁）以老练的笔触摹写了小公务员卑微的婚姻与升迁。在中年的现实主义中，刚刚离婚的主人公竺方平被同样刚刚离婚的天蝎女丁婧蓉精巧地算计到下一个婚姻中。人性的现实算计、人心的曲折暧昧、官场的风云变幻……小说细微地表达了这些俗世生活中的龃龉龌龊，以及连带这种倾轧纠葛带来的隐秘情绪与尴尬心态，这些都活色生香地呈现在文本中。小公务员在挣扎中正视了自己，也顺带修理了女天蝎。亘古不变的依然是柔软而坚硬的生活——他们繁衍下一代，且一并将生活的光明与阴暗如基因和病毒般传递给下一代。这个小说可以谓之“小公务员之生”。《沉香》（张忌）写工厂主老段渐入老境的日常生活和心路情感。小说传神地勾勒出老段对于时代大潮无力的抵抗，无论是妻子、儿子、朋友还是各色社会人物，在老段晦暗乏力的心态中，这些人都让他难以理解，甚至于带着急哄哄的焦躁与咄咄逼人的行径让他无言以对。小说的题材和故事都是老的，惟有老段的心态带着怀旧和伤感，错位地呈现出20世纪90年代的情感特质。
值得一提的是两篇关于成长的小说。《音乐教育》（沈诞琦）同步叙述美国亚裔高中生的生活。小说叙述扎实有力，通过高中生贾斯汀（华裔）的个案，从少年视点管窥美国华人世界的鸡零狗碎与隐忍艰辛。最为难得的是贾斯汀从容而镇定的生活姿态，在异质文明的夹缝中有认知有判断，结尾处对于本族文化潜意识的守护，让人感觉到华裔少年值得期待的远大前程。《青色蝉》（叶迟）是关于成长疼痛的叙述。疼痛关乎生理，同时更关乎于人的精神性体验。在极短的篇幅中，作者通过我、女人和小女孩对于疼痛的细腻精准叙事，展示了成长的隐秘性和成熟的欺骗性。当痛感转换成为钝感的时候，在不断遗忘和迷失中，成长的身心带着蝉蜕般的疼痛日渐走向成熟。
青年写作的先锋性无疑代表着一个时代文学精锐可能达到的高度。《而阅读者不知所终》（李宏伟）从读者的角度深度探讨了写作的本质。小说的先锋性不仅仅体现在人物、情节和叙述方式设置的碎片化、重复性和无主题化，更为重要的体现在小说哲学思维的前沿性。小说在叙述的链条中层层深入地展示作者对于写作本质的感悟和认知，虚拟的现实和现实的虚幻以一种突兀而精确的方式抵达了作者所要表达的观念——写作的虚妄和写作的真实一样让人难辨真假。这篇小说不禁让人想起了“薛定谔的猫”，当我们以一种新的主观性去看待写作本质的时候，或许正如我们无法判定那只不知死活的猫一样，写作及其写作的本源——生活都成为一种无法确定的想象。
似乎王小波曾经说过：活下去的诀窍是保持愚蠢，又不能知道自己有多蠢。中国当下的青年及其写作者却日渐走出这种保持愚蠢的蒙昧状态，最起码开始通过发现自己的驽钝与愚蠢，来进行现代国族经验的精神性言说。在日常生活之流的浸染中，青年写作者们自觉地从日常性经验进入中国现代性审美，通过瞻前顾后的反观与折射，从现代人性中的常量和变数来打量转型中的中国式伦理、道德、情感乃至人性的新特质。他们一方面向现代生活之流的内部深入，去摹写人性的幽暗区域，以探究而非控诉的姿态探索人性及其救赎的可能性。一方面他们又向智识写作转向，在中国现代社会的常态生存中发现异质性，从而在中国式的“小公务员之生”与量子时代“薛定谔之猫”的双向路径中，透视生活表象，认知生存的真实及其虚妄。
（来源：《文艺报》 2016年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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